月迹(贾平凹创作散文)

《月迹》是现代作家贾平凹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创作的一篇散文。这篇散文以孩童的心态和目光来展示、描绘中秋之月迹,给人耳目一新之感。标题“月迹”,可以有多方面的理解:是月的变化轨迹;也是孩子们寻月即寻找美的足迹;还可以理解为月在孩子们心中留下的美好印迹。全文不到两千字,却意蕴深远,情味悠长。《月迹》被选入《普通高等教育“十一五”规划教材·大学语文》、《新编大学语文》、《大学语文》等课本中。

简介

《月迹》收入了贾平凹早期的34篇散文,是贾平凹大散文理念体现的较为完美充足的散文集。其意韵之深远,恰似“佛祖拈花,迦叶微笑”,令人“欲辩已忘言”。这主要得益于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尤其得益于他对禅意的妙悟。贾平凹是深受禅宗影响,并十分注重从中汲取营养塑造自己的文化意识的当代作家。他曾在传统文化中寻根,并在禅道文化中寻找自己的体悟。他说:“对于佛道,看的东西不多,看了也不全懂,但学会了‘悟’,他们的一些玄理常常为我所悟,悟得与人家原义相差甚远,但我却满足了,反正只是悟出了对我有用的东西,便不管它原本是什么。”他追求乡村的静美,并以“静虚”作为自己审美内蕴的核心,这一点恰与禅宗的“亲自然,远尘世”之风相契合,使他能深悟禅意之精蕴,同时也使他的作品呈现出一种幽柔纤巧的审美风格。

原文

月迹贾平凹

我们这些孩子,什么都觉得新鲜,常常又什么都不觉得满足;中秋的夜里,

我们在院子里盼着月亮,好久却不见出来,便坐回中堂里,放了竹窗帘儿闷着,缠奶奶说故事。奶奶是会说故事的,说了一个,还要再说一个……奶奶突然说:

“月亮进来了!”

我们看时,那竹窗帘儿里,果然有了月亮,款款地,悄没声儿地溜进来,出现在窗前的穿衣镜上了:原来月亮是长了腿的,爬着那竹帘格儿,先是一个白道儿,再是半圆,渐渐地爬得高了,穿衣镜上的圆便满盈了。我们都高兴起来,又都屏气儿不出,生怕那是个尘影儿变的,会一口气吹跑呢。月亮还在竹帘儿上爬,那满圆却慢慢儿又亏了,末了,便全没了踪迹,只留下一个空镜,一个失望。奶奶说:

“它走了,它是匆匆的;你们快出去寻月吧。”

我们就都跑出门去,它果然就在院子里,但再也不是那么一个满满的圆了,进院子的白光,是玉玉的,银银的,灯光也没有这般儿亮的。院子的中央处,是那棵粗粗的桂树,疏疏的枝,疏疏的叶,桂花还没有开,却有了累累的骨朵儿了。我们都走近去,不知道那个满圆儿去哪儿了。却疑心这骨朵儿是繁星儿变的;抬头看着天空,星儿似乎就比平日少了许多。月亮正在头顶,明显大多了,也圆多了,清清晰晰看见里边有了什么东西。

“奶奶,那月上是什么呢?”我问。

“是树,孩子。”奶奶说。

“什么树呢?”

“桂树。”

我们都面面相觑了,倏忽间,哪儿好像有了一种气息,就在我们身后袅袅,到了头发梢儿上,添了一种淡淡的痒痒的感觉;似乎我们已在了月里,那月桂分明就是我们身后的这一棵了。

奶奶瞧着我们,就笑了:

“傻孩子,那里边已经有人了呢。”

“谁?”我们都吃惊了。

“嫦娥。”奶奶说。

“嫦娥是谁?”

“一个女子。”哦,一个女子。我想。月亮里,地该是银铺的,墙该是玉砌的:那么好个地方,配住的一定是十分漂亮的女子了。

“有三妹漂亮吗?”

“和三妹一样漂亮的。”

三妹就乐了:

“啊,啊!月亮是属于我的了!”

三妹是我们中最漂亮的,我们都羡慕起来。看着她的狂样儿,心里却有了一股儿的嫉妒。

我们便争执了起来,每个人都说月亮是属于自己的。奶奶从屋里端了一壶甜酒出来,给我们每人倒了一小杯儿,说:

“孩子们,你们瞧瞧你们的酒杯,你们都有一个月亮哩!”

我们都看着那杯酒,果真里边就浮起一个小小的月亮的满圆。捧着,一动不动的,手刚一动,它便酥酥地颤,使人可怜儿的样子。大家都喝下肚去,月亮就在每一个人的心里了。奶奶说:

“月亮是每个人的,它并没有走,你们再去找吧。”

我们越发觉得奇了,便在院里找起来。妙极了,它真没有走去,我们很快就在葡萄叶儿上,瓷花盆儿上,爷爷的锨刃儿上发现了。我们来了兴趣,竟寻出了院门。

院门外,便是一条小河。河水细细的,却漫着一大片的净沙;全没白日那么的粗糙,灿灿地闪着银光,柔柔和和地像水面了。我们从沙滩上跑过去,弟弟刚站到河的上湾,就大呼小叫了:

“月亮在这儿!”

妹妹几乎同时在下湾喊道:“月亮在这儿!”

我两处去看了,两处的水里都有月亮,沿着河沿跑,而且哪一处的水里都有月亮了。我们都看起天上,我突然又在弟弟妹妹的眼睛里看见了小小的月亮。我想,我的眼睛里也一定是会有的。噢,月亮竟是这么多的:只要你愿意,它就有了哩。

我们就坐在沙滩上,掬着沙儿,瞧那光辉,我说:

“你们说,月亮是个什么呢?”

“月亮是我所要的。”弟弟说。

“月亮是个好。”妹妹说。

我同意他们的话。正像奶奶说的那样:它是属于我们的,每个人的。我们就又仰起头来看那天上的月亮,月亮白光光的,在天空上。我突然觉得,我们有了月亮,那无边无际的天空也是我们的了:那月亮不是我们按在天空上的印章吗?

大家都觉得满足了,身子也来了困意,就坐在沙滩上,相依相偎地甜甜地睡了一会儿。

解析

贾平凹的散文集《月迹》给我们展示了一种静虚的禅境,这是贾平凹对禅意的妙悟。这种妙悟的禅意主要表现在作者于《月迹》中给我们描写的一系列意象之中所描绘的一系列意象——月、水、山之中。通过这些意象,作者给我们展示了一种静虚、空灵之境。也正因为这些颇具象征意味的意象,使他的作品意蕴深远,情味深长。这种创作的审美取向,在当前的散文创作中仍将给我们很大的启示。

古往今来,大凡写月者,或“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抒发羁旅怀乡之情;或“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写睹月思人之意;或“春去秋来不相待,水中月色长不改”,感叹人生的短促,时光的流逝……而这篇散文抛却此窠臼,另辟蹊径,以孩童的心态、孩童的目光来展示、描绘中秋之月迹,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作品以“我们这些孩子,什么都觉得新鲜,常常又什么都不觉满足”开篇,用“新鲜”“满足”来串起全文:中秋夜盼月之急切——镜中月之惊喜与失望——空中月之神奇与迷人——酒中月之可爱与可怜——水中月之幽静与欢呼——“眼中月”之喜悦与满足,好一个由新鲜到满足的孩童的真切的心理描述。

作品中的“月”也不再是纯的自然的明月,它已经成为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象征。正如文中“三妹”所言“月亮是个好”。孩童对它的热切的盼望、寻找、争执的过程也正是人们对美好事物的不断探寻、追求、领悟的过程。

作品对蕴涵在文章中的哲理的揭示是深邃而不露痕迹的,是借“奶奶”之口自然而然地表述出来的:“它走了,它是匆匆的;你们快出去寻月吧!”“孩子们,瞧瞧你们的酒杯,你们都有一个月亮哩!”“月亮是每个人的,它并没走,你们再去找吧。”正是在“奶奶”的引导启发下,“我们”才领悟到:“只要你愿意,它就有了哩!”“它是属于我们的,每个人的。”这一点正是作品不落窠臼,独立潮头之高明所在。

浅析禅意美

《月迹》收入的是作者1980年前后的作品。此时,作者在经历了“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单纯入世”阶段后,由于读的书多了,接触的人越来越多,思想越来越驳杂,逐渐地了解了生活的某些阴暗面,“发现了民性的愚昧麻木,世态的反复多变,人情的冷暖无常等等,以前对人生的光洁单纯的眼光,适足以加剧他此时的悲观、失望,甚至使他涌动着浩茫的痛苦”。“

在这种痛苦惶惑的时刻,古代失意文人才子那种厌弃世俗,投向大自然去寻找美和心境和谐的共同举措,通过古代诗文向他呈现了巨大的诱惑力。”由于对庄子、陶潜、苏轼的喜欢,这些作家的追求自然,于作品中表现出来的庄禅思想,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他。所不同的是贾平凹将他们出世的消极,妙悟为入世的超然达观。通过妙悟,他认为“人应该超脱、达观,应当站在宇宙中俯瞰时空,对世界、人生、历史作冷静的观照,而不应加入其中,汲汲于得失,与世风时观相俯仰。

”所谓超脱、达观,“并不是彻头彻尾的遗世独立”,而是对生活的加倍热爱,一种更深沉的执着。因而,在《月迹》中,作者虽然有时也表现出抑郁忧伤,但旋即能解,旋即能悟,从主体上体现了作者对生命的热爱和追求,而这些又都被溶化并沉积在《月迹》所展示的空灵静寂的禅宗式的意境中,这种意境首先表现在作者给我们营构的一些禅意充盈的意象营中。

月是其中主要的意象,散文集《月迹》中直接以月为题的散文就有《月迹》、《月鉴》、《对月》,而另有《静虚村记》中的“月下树影”,《夜籁》中“显得很小的月亮”,《空谷箫人》中的溶溶的月,《夜在云观台》中的新月等等,作者给我们勾画了一群月的意象。

佛教中常以月来喻世界与本性清净,是心“无念”的具体体现。贾平凹以月来构筑他的空灵静谧的意境,来表现他对“静虚”的审美追求。在他的笔下,总是月下的空明,是“花开月下,竹临清风,水绕窗外,没有一点儿俗韵”的空灵之境。有真实的“水中月”之境:“月亮又上来了,月在水里,看得见那黑脊梁的在星群中间游行。”也有似真非真的水月之境:“果然,石崖走过,看见前面一色白茫,上接月空,漠漠不见源头,下注深谷,蒙蒙亦不辨终底。月下看不见那水气的五光十色……满世界只有一个乳白色的谜!”

还有直接取自禅宗的月境,比如《月迹》中的一段:“我们看着那杯酒,果真里边就浮起一个小小的月亮的满圆,捧着,一动不动的,手刚一动,它便酥酥地颤,使人可怜儿的样子。大家都喝下肚去,月亮就在每一个人的心里了。”“我突然又在弟弟、妹妹的眼睛里看见了小小的月亮……噢,月亮竟是这么多:只要你愿意,它就有哩。”“那月亮不是我们按在天空上的印章吗?”

我们再看《住持禅宗语录?圆瑛江法》之云:“一月在天,影合众水,月无临水之心,水无现月之意,感应道交,法尔如是。试问此月,是一是多?为同为异?若言是一,千江有水千江月;若言是多,千江月只一月摄。若言为同,则天涯相隔;若言为异,则一相圆明。”又有:“人人自心月,无古亦无今,灵光常无味,体性本晶莹。辉映天地,迥脱根尘,不离当处,岂假外寻。”贾平凹正是妙悟了此中禅意,并将他的参悟,通过形象的描绘,传达给读者。这种参悟,少了禅的神秘,少了玄奥,在对月的追寻中,展示了“千江有水千江月”的空明,“人人自心月”的禅理。

我国古代文人也多喜欢写月。李白的诗文中,月的形象明丽、亲切,情意深长。有美丽得令李白欲挂于东溪松的月:“长留一片月,挂在东溪松”;有秋天明丽清冷的峨眉山月:“峨眉山月半轮秋”,有给诗人美好的回忆的月:“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也有可寄愁心的解意的明月:“我寄愁心与明月”;还有一往情深的山月:“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而王维的笔下,月的形象皆明净清冷。“草白霭繁霜,木衰澄清月”,这月是发着清辉的清冷的月;“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月是空静的月;而《白石滩》中的月如浣洗的轻纱,有些虚无缥渺。

贾平凹笔下的月则是淡淡的:“月亮已经淡淡地上来,那竹在淡淡地融,山在淡淡地融,我也在月和竹的银里、绿里淡淡地融了……”,这样的月是可以融入一切的。而静虚村中的月下之景更是一种自然的、质朴的虚静之境:“看着村人忘归,我一时忘乎所以,月下树影,盘腿而坐,取清茶淡酒,饮而醉之。一醉半天不醒,村人已沉醉入梦,风止月暝,露星闲闲,一片蛐蛐鸣叫。我称我们村为静虚村。”

而《夜在云观台》中的月更有一种脱俗的禅味:“我独坐在禅房里品茶。新月初上,院里的竹影投射在窗纸上,斑斑驳驳,一时错乱,但竿的扶疏,叶的迷离,有深,有浅,有明,有暗,逼真一幅天然竹图。我推开窗便见窗外青竹将月摇得破碎,隔竹远远看见那潭渊,一片空明。心中就有几分庆幸,觉得这山水不负盛名,活该这里没有人家,才是这般花开月下,竹临清风,水绕窗外,没有一点俗韵了。”

在禅房里赏月,品茶,观竹,使我们想起王维的《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那份宁静,那份超然。

贾平凹吸取了李白的达观,王维的超然。李白的月达观,而贾平凹于在达观中更多了一种虚静和进取。王维是用晶莹明净的月亮来喻自性清净,一尘不染的,但他的月多了一层出世的清冷。贾平凹的月是他主体精神的象征,是他追求、探索的美学象征:“月亮是亲爱的,月亮有时也是不可摸透的;使我为渴望着探索到它的秘密而被折磨着,悲哀着。”⑦

贾平凹的月与李白、王维的月之所以有这种不同,是由于他们的时代和思想境界不同。李白、王维是封建士大夫文人,他们不满现实却又无法改变现实、超越现实,在矛盾的痛苦中或无可奈何地漂泊,流连山水,或厌弃世俗,离群索居,隐匿山林。他们追求的是“达则兼及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追求心境的平和虚静。

贾平凹作为一位当代作家,进取的时代决定了他必然会追求不息。在“复杂处世”中虽也偶有抑郁忧伤,但作者能在自己的创作中发现美,找到自己的位置,并与他于禅道中所妙悟的“静虚”思想相结合,因而他的月是超然达观的“溶溶”的“静静”的月。

《月迹》中的意象还有水、清泉、小溪、飞鸟、白云等等,这些意象都具有象征意义,都能给人以神韵超然的感受。

水在佛教,尤其在禅宗被认为是清净无瑕,湛然恒静的最高境界。清冽的泉水,淙淙的清溪,是自性清净、任运自然的象征。《月迹》中多处讲到水、溪、山泉:《清涧的石板》中石缝里的水是清极亮极的;《溪》中的小溪是缓缓地悄悄地流淌着的;《紫阳城记》中的水亦禅意悠悠,深远而有韵致。

山,在贾平凹的作品中,也有一种超乎自身的象征意义。他曾说自己是山地之子,对山有着特殊的感情。《读山》,表现了他对山的内蕴的追求。山的神秘,山的莹透以及山的拙朴,都是作者对山的力量的一种解悟。最后作者说:“几次不知了这山中的石头是我呢,还是我就是山中的一块石头?”正是物我两忘,身世皆忘,超越了一切时空的禅意。

另外,作者还用飞鸟、白云等来表现自己对自然的向往:“漫天的鸟在如撕碎纸片的自由,一朵淡淡的云飘在山尖上空了,数它安祥。”白云、飞鸟在佛禅中是无所挂碍的禅悟象征。贾平凹正是用这些意象,构成了自己的空灵静谧的意境。

意境,是中国美学的特定范畴。王国维创“境界说”,谓“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中国的各种艺术无不联系着这一审美范畴。禅境所追求的是空寂闲静、一尘不染的境界。《月迹》给我们展示的就是这样一种静寂空灵。

赏析

《摩诃般若波罗蜜经?习应品》中有一段:“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空法,非过去,非未来,非现在。”世界既无生灭和垢净增减的变化,也无过去、现在、未来,整个世界一片空静。佛禅从心性观念出发,否认客观世界,也否认物质运动。他们认为世界是静止不动的,人们感到动,是因为心动。《坛经》中有则著名的公案——关于风吹幡动之议的:“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只要能凝然守心,不执着于外境,就能达到成佛的最高境界。

我国古代有许多文人孜孜追求着这种心的绝对的静。王维即是典型,他的名诗“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即表达这种绝对的内心寂静。苏轼有云:“欲令诗语妙,无如空且静,静能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贾平凹于《月迹》中所要传达的,亦为一种静虚的静境。

贾平凹的这种静境,“不是表现主体对客体的矛盾、冲突、征服,激发起奋发的豪情和斗争动荡的愉快,而是表现实践和实现统一引起的一种闲适、平静、超然、愉悦的感情。”贾平凹执着地追求这种静境,他将自己的书斋取名“静虚村”,并在作品中一再表现。在《静虚村记》的开头,他写道:“如今找热闹的地方容易,寻清净的地方难,尤其在大城市附近,就更其为难了。”在城市,他感到扭曲、压抑,感到有一种不能舒展的苦闷。只有回返乡村,他才能感到境与人和,人与境谐,适心宜性。

《月迹》中,作者写了许多村庄、村巷,无一不是静静的。静虚村中的村民,“厚诚”得几乎近于“傻昧”,生命形态呈现出一种原生的质朴。再看渭北瓷城陈炉吧,作者远远看到“青烟就端端地冒出来,而且有了鸡啼。这便是一个村了;屋舍看不见,人家都住在塄下。”这不禁令我们想起“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那种闲静来。

还有《白夜》中的村子:“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影,也没有一只狗咬。从巷道里过去,雪落得很深,一脚踩下去,没了小腿,却没有一点声息。走进一家,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直走近门口,门被雪封了半边,只看见那黑色的门环,一动未动,象画上的一般。”这样的一个村庄,被雪封住了也不知道,人们正在甜睡中,一切都正处于安谧的原初状态。

在作者的笔下,还有幽静的空谷,静谧得雄壮伟大的池塘,伟大静默的山,还有小小的文静的文竹,静若处子的兰,他们共同构成了贾平凹的静境。

贾平凹笔下的动境,“也不是表现主体和客体激烈冲突,抗争,唤起的不是斗争的激情,而是主客观世界谐调的愉悦,闲静,所以本质上也是静的。”即使是热闹的街市,在他笔下,也少喧嚣,烦扰。且看《延安街市》:“最红火的是那些卖菜者……买卖起来,价钱是不必多议。称都翘得高高的,末了再添上一点,要么三个辣子,要么两根青葱,临走,不是买者感激,偏是卖主道声‘谢谢’”。“

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在这里全没有。这里的人与人之间是那样和谐,一对老亲家,在街市上相遇了,便寻着块空地,投机地谈起儿女的亲事。拴在堤栏杆上的毛驴,便偷空在地上打滚儿,叫了一声,整个街市差不多就麻酥酥地颤了。”真是“境与人和,人与境谐”呀。虽曰闹市,却仿似“静虚村”,仿似陶渊明笔下的桃源仙境。

禅被彻底理解时,就得到心的绝对的平和。人人从事其正当的生活。无论是静虚村中的村民,还是渭北瓷城陈炉的人们,或者是《白夜》村巷里的人家,他们都是那样平和而悠然地生活着,“接人待客,吃饭总要吃得剩下,喝酒总要喝得昏醉,才觉得惬意。衣着朴素,都是农民打扮,眉眼却极清楚。”他们在自己平凡的位置安居乐业,没有喧嚣,没有世故,没有庸俗,有的只是一种自然的质朴,一种心地无杂的清朗。他们身居苦境而不知其苦。

静虚村的人们乐于他们的土院,《陈炉》中的人们,“吃饭极少吃菜,一顿饭,两个馒头,一碟辣子也便算了;洗脸水总是刚刚盖住盘底,依墙靠着,一家人老的洗了少的洗,脸洗湿了,水也便完了。”《夜籁》中的老汉喝着又苦又涩的汁汤,却哈哈大笑着说:“土命人也不象你说的可怜,苦是苦,苦中仍有甜呢。”这样一种身居苦境而不知其苦,能够于苦中见甜的达观超然的胸襟,正是作者于禅中妙悟到的,是作者审美内蕴的核心——禅宗的“静”、“虚”。禅宗要求人们从变幻的外界去认识动中所藏的静的本质。

《摩诃般若波罗蜜经》中说:“寻夫不动之作,岂释动以求静,必求静于诸动,故虽动而常静,不释动以求静,故虽静不离动。”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也说:“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贾平凹深谙此中真义,他常用动来表现极静。在幽谷中响起箫声,使幽谷更幽更静。在《夜游龙潭记》中写万籁俱寂:“桨起舟动,奇无声响,一时万籁俱寂,月在水中走呢。”再用满湖的啸嚣来衬托:“听满湖啸嚣,如千军万马厮杀战场,我身骨儿都吓得软了。”写出了静得可怕的绝对的静。

另外,作者既酿造出月下的空灵,也有迷迷蒙蒙的如水中月镜中花式的空灵。在雨中:“石板路是潮潮的了,落叶浮不起来,一时深、浅、明、暗,层次分明,远峰愈高愈淡,末了,融化入天之云雾。”是一种如飘渺虚幻的云雾似的空灵。在月下渡口:“夜里,船到山湾间,月显得很小,两岸黝黝的山影憧憧沉在水里,使人觉得山在水上有顶,水下有根,但河面却铺了银,平静静的似乎不流……”这是一种“水中月”式的空灵。

云雾漫山时:“滚着滚着,满世界都白茫茫一片了。偶尔就露在山顶,树木蒙蒙地细腻了,温柔了,脉脉地有着情味。接着山根也出来了。但山腰,还是白的,白得空空的”。质言之,这些意境空灵而迷蒙,使景与意无隔,现实和幻象相融,使幽者更幽,静者更静,空者更空。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意无穷。”⑾

贾平凹以他特有的气质、个性和感受力,妙悟了禅意,并在《月迹》中通过象征式的意象构筑了一种禅宗式的静寂空灵的意境,使他的作品读来意蕴深远,韵味深长。毫无疑问,这种审美取向,将给当前的散文创作提供一种别开生面的创作启示。

作者介绍

贾平凹(1952— ),原名贾平娃,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人,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任陕西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长安》文学月刊编辑。现为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西安市文联主席、《延河》《美文》杂志主编。

贾平凹是我国当代文坛屈指可数的文学大家和文学奇才,是一位当代中国最具叛逆性、最富创造精神和广泛影响的具有世界意义的作家,也是当代中国可以进入中国和世界文学史册的为数不多的著名文学家之一。

他从1973年开始发表作品,1982年后从事专业创作,目前已出版的作品版本达300余种。着有长篇小说《商州》、《妊娠》、《逛山》、《油月亮》、《浮躁》、《废都》、《白夜》、《土门》、《病相报告》、《怀念狼》、《秦腔》、《高兴》等;中短篇小说集《山地笔记》、《小月前本》、《腊月·正月》、《天狗》、《黒氏》、《美穴地》、《饺子馆》、《艺术家韩起祥》等;散文集《月迹》、《心迹》、《爱的踪迹》、《走山东》、《商州三录》、《说话》、《坐佛》等;诗集《空白》以及《平凹文论集》等。

贾平凹的作品主要以独特的视角准确而深刻地表现了二十世纪末到二十一世纪初,中国在三十年来的现代化进程中痛苦而悲壮的社会转型,不仅完整地复原和再现了现实生活中芸芸众生的生存本相,而且在一种原生态叙事中,深入当代中国人的心灵世界,突现了中华民族在现代化的全球语境中所遭遇的空前尴尬。他以中国传统美的表现方式,真实地表达了现代中国人的生活与情绪,为中国文学的民族化和走向世界做出了突出贡献。

贾平凹的文学作品极富想象力,通俗中有真情,平淡中见悲悯,寄托深远,笔力丰富,不仅在我国拥有广大的读者群,而且还超越了国界,得到不同民族文化背景的专家学者和广大读者的广泛认同。特别是在文学语言的民族化方面,他在继承传统的同时,开创了新的传统,在新汉语写作实践中取得了巨大成就。

贾平凹的作品被翻译成英语、法语、德语、俄语、越语、日语、韩语等多种语言在世界二十多个国家传播。国际上获得的大奖主要有,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浮躁》1987)、法国费米娜文学奖(《废都》1997)、法兰西共和国文学艺术荣誉奖(2003)等;国内获得第一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满月儿》1978)、第三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腊月正月》1984)、第一届全国优秀散文(集)奖(《爱的踪迹》1989)、第三届鲁迅文学奖(《贾平凹长篇散文精选》2005)以及第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5)、世界华文长篇小说红楼梦奖(《秦腔》2006)、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秦腔》2008)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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